小胡子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关于他的消息,我能做的只有等。我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,一刻不离,即便睡觉时也会放在枕边,可能我始终臆想着,某一天的某一刻,小胡子的电话会突然就打过来。

但是没有,一直都没有。

和尚依然在南京做他的生意,有时候他会顺路过来看看我。他的一条腿彻底不行了,走路很困难,到老的时候肯定离不开拐杖。但现在仗着年轻力壮,坚持不肯借助任何外力,自己拖着一条腿跑来跑去。

我们喝酒聊天,说着说着就会把话题转到小胡子身上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和他的语气和眼神都会不由自主的黯淡。

“没事的,他一定没事,你放心。”我跟和尚沉默着对望了半天,几乎同时就和对方说出了这句话。

小胡子走了之后,发生了一些事情,都是琐事,其中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我要结婚了。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个普通的正常人,所以成家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。但是我的情况还是和别人有些不同,雷朵的家人跟我的家人没有进行过任何接触,雷英雄答应了婚事,我心里清楚,如果我和母亲说起这个的时候,她一定不会反对,不过我还是郑重其事的跑回去一趟,当面跟她说了,征求她的意见。

母亲看了雷朵的照片,她的情感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仿佛都蜕化了,但我能看得出,她很高兴。

“好好过日子,不用惦记我,我很好。结了婚,要对人家好,无论发生了什么事,不要发脾气。别人家把闺女养那么大,嫁给你,是要你对她好的。”

母亲罕见的说了很多话,我点头听着。说这些的时候,姨妈一直都在旁边,虽然她一直在微笑,但我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目光。

事情就这样定了,具体的细节都是张猴子安排的。雷英雄算是正式洗手了,但他的面子还在,宾客非常多。道上的人不讲究,有些人故意闹腾,敬酒敬到每一桌,我都得陪着喝点,一圈下来,我已经开始飘了。

但是我喜欢这种飘然的感觉,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

唯一让我感觉遗憾的,就是口袋里的电话没有响起,也没有看到小胡子的身影。这辈子我就打算只结一次婚,但他没有来。

结婚了,书店改成了花店,我想我真正的成为一个普通人,工作,休息,买菜,做饭,看电视。平淡的生活中有一种令我沉迷的安静,很幸福。只不过心里还有一个结,随着小胡子离开的时间越长,那种担忧就越甚。这样的担忧会扰乱我,有时候做着一件事,会不由自主的发呆出神。

我牢牢的记着小胡子离开的具体时间,当这个时间到了三年的时候,我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恐慌,事情会不会一直都这样?他会不会永远都不再出现?

很多人都说过,这个世上无论谁离了谁都不是不能活了,或许这句话是对的。但有的时候,一个人的离去,就好像从自己生命里剥离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,这些被剥离的部分无法弥合,它将永远缺失下去,以致让生命都不再完整。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,这种感觉或许会渐渐变淡,然而只要有人无意中提及,那就像是让自己被动的打开了记忆的门。

如果他永远都不再出现,那么只能证明,他死了。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,但我知道那种担忧和心结,可能一辈子都解不开。

三年,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事情,我的生活完全进入了之前预想的轨道。只是握着电话出神,已经成为一种习惯。

一天深夜,我被一阵电话的铃声惊醒,那根已经崩了三年的神经顿时像要断了一般。我的睡意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,一把抓起电话。闪亮的屏幕上,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,我的手有点颤抖。因为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寥寥无几,此时此刻,这个陌生的号码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我飞快的按下了接听键,喂了一声。

“是我。”

我只听到了两个字,却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,这是小胡子的声音!是他的声音!

我有点语无伦次了,前言不搭后语,啰嗦了一堆,因为我太激动,这样的激动无法控制。足足过了几分钟,我才调整好了情绪,和他正常的交谈。

小胡子说他就在长沙,如果我有空的话,明天可以去见他。但是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,问清楚他的地址,就匆忙的开始穿衣服。我心里的激动还是没有完全平息,连灯都忘记打开了,就那样七手八脚的找自己的衣服。

“是他的电话?”雷朵打开了灯,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。她很了解我,知道除了小胡子的电话之外,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失态。

“你先睡,我去见见他。”

我像百米冲刺一样,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小胡子所留的地址,那是个不大也不小的酒店,位置比较偏。我真的有点失态,酒店的玻璃大门是关着的,但是我竟然一头就撞了上去。不过额头上渐渐鼓起的包让我很庆幸,小胡子回来了,真的回来了,我不是在做梦。

但是,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,就有些惊讶。这是小胡子吗?

猛然看上去,他还是原来的他,泰山压顶而其色不变,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那种冷静和沉着。就算之前他和雷英雄的队伍从阿里消失的那段时间里,他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。但是这一次,他好像又消瘦了一些,脸变成了古铜色,从额头到脸颊上,有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。

让我感觉惊讶的,其实并不是他外貌上的些许改变,而是他的眼神。对于他,我自问非常熟悉,人的样子可以变化,但从眼睛中流露的那种目光,却很难改变。我感觉他的眼神变了,夹杂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,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。

不过,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,我可以感受到他仿佛波澜不惊的目光里,多了一丝温度。我没有急着问他,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些什么,他既然回来了,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这些。

“还好吗?”小胡子慢慢的点了一支烟,这又让我有点意外,过去他偶尔会抽烟,但并没有烟瘾。但这时候,他抽烟的动作虽然缓慢却很娴熟,两根夹烟的手指的指甲已经被熏黄了。

“都很好。”我笑了一下:“我结婚了。”

小胡子夹烟的手顿了一下,尽管很短暂。他不再说话,仿佛在思考什么,等到一支烟抽完,他又接着点了一支,对我说:“如果你有空的话,替我做件事吧。”

“你说。”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,连他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。

“在这之前,我想和你聊聊,时间会比较长。”

“好,聊聊。”

其实这个时候,我已经非常确定自己之前的那种感觉了,小胡子变了,他让我感觉有一点陌生,这种陌生是透过一些东西感应出来的。

是什么,让他都变了?

他拿了几瓶青稞酒,然后又给了我一个不太大的包,里面装着很多照片,还有几个厚厚的本子。我随便翻了几张,这些东西应该是在旅途中拍摄和记录的,我就觉得,他要跟我讲讲这三年里的一些经历。

然而我猜错了,而且根本想象不到,这次聊天的切入点竟然是小胡子过去的事情。我知道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去的事,所以我尽管和他很熟悉,却总觉得他身上有点神秘。我很纳闷,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为什么谈起自己过去的事情,不过我没有打断他,两个人喝着酒,开始了这次交谈。

小胡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的,这样的孤独可能和外部原因有关,但更多的因素是他自己。他沉默着行走,就像行走在这个世界的另一面。他不希望别人了解自己,甚至有的事情,连他本人也不愿想。只有在偶尔必须使用身份证的时候,他才会想起自己的名字,向腾霄。

他的母亲,是个有主见的女人,有点泼辣,甚至说有点强势。他的父亲,寡言却温和,在他的印象里,父亲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和母亲争执过,无论母亲如何霸道或者指责,父亲总是淡淡的一笑,把一切都装在这个淡淡的笑容里。

一直到他长大了之后,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温和与包容,这种温和与包容让很多女人没有抗拒的能力。或许吧,如果不是父亲的这种性格,他的母亲当时可能就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己的家族彻底决裂。

他的父亲是个踏实的人,很心疼妻子和儿子,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呵护他们。他没有多少朋友,没有什么嗜好,生活之余,他的乐趣就是到后山一座不知道建于何年何月的小庙去,跟庙里唯一的一个老和尚喝茶聊天。他经常带着年幼的小胡子一起去,让儿子在自己的周围玩耍。

小胡子的童年比我幸福,快乐,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,他有一个真正爱他的父亲,这种爱足可以弥补清贫的生活。

但是这种幸福没有持续下去,在他八岁那年,连着发生了两件事。这两件事从某种程度来说,影响了他的成长轨迹,甚至说影响了他的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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